紀念潘先生

施卿卿醫師

我已有將近半年未見潘先生了。2016年也已過去,我相信他已不在人世了。謹以此文紀念潘先生。

潘先生從四年前開始找我看病。他是一個資深律師,那年六十四,在家人介紹下成為了我的病人。潘先生因為公務繁忙而經常感覺疲勞、聲沙、目澀,每每做完針灸後他就覺得精神恢復不少。因為他的律師事務所就在我的診所附近,所以他總喜歡在午膳時間來做針灸,順便小睡片刻,因此成了我的常客。他說話詼諧幽默,有時興致好時會給我和診所姑娘講几個他經辦的特別案例,我們很喜歡聽律師樓裡的趣事。

但在2013-201年期間有一年半的時間突然不再見他的踪影,我和姑娘都很疑惑。直至2014年7月他又回來診所覆診,這次來說他右脅痛了几個月,晚上比較明顯,也做過一些檢查并没發現什麼异常,又說他懷疑是曾經几次撞到桌角瘀血內留導致的。我於是開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藥、又給他做針灸,右脅痛緩解了,但轉變成右脅表皮的一種酸軟的感覺。我後來又結合了刮痧及艾灸給他做治療,右脅酸軟也消失了一段時間。但在几個月後又再次出現右脅酸軟、後來再變成右脅的游走性疼痛,每次治療後能減輕一些,但總是反覆出現,我說撞傷後瘀痛不應該是這樣的,突然想起他曾有早期前列腺癌手術的歷史,於是跟他說你也有段時間没做全身檢查了吧,去做一次吧。

潘先生聽從我的建議去做了全身檢查,几日後回來很高興地跟說,西醫說胸膜有些積水,不過跟前列腺無關,要等從美國訂試劑回來再進一步檢查。他高興的是前列腺癌無有復發,我卻心知不妙,胸水最常見的兩種病:肺結核和肺癌,他没有低熱和咳嗽,很明顯不是前者。我一邊用中藥帮他消除積水,同時也開始有意識地用一些有抗癌功效的中藥。

大概在半個月後,2015年4月,潘先生拿著一份PET的彩圖及報告來給我看。在那個不足巴掌大的人體縮影中,肺、胸骨、脅骨密密麻麻地分布了許多個小光點,那就是腫瘤,他的情況比我預期的還差﹗現在西醫卻只是含含糊糊地跟他說這些腫塊跟前列腺無關,最好能做標靶治療。當他在轉述西醫的這些意見時他的口氣還是相當輕鬆的,他并没意識到他現在是肺癌骨轉移了。但是既然提到標靶治療,我覺得還是得讓潘先生清楚他的病情。我跟他說這些腫瘤的確不是來自前列腺的,而是來自肺臟本身;標靶藥也就相當於副作用最少的化療藥,療效也最高,如適合用最好。他聽後臉色微變,聲音不復剛才輕鬆,但卻也還相當鎮定,并没有出現惊慌流淚的情況,甚至離開時仍面帶微笑和我告別。

但我開始後悔我這麼直接告訴他病情,這本來應該是由西醫看完報告後跟他解釋的啊﹗我心裡開始覺得內疚:原來久治不癒的脅痛病因在這裡,雖說他剛來時說檢查過了没事,雖然他的症狀看起來和肺癌一點聯繫都没有:没有吸煙、没有咳嗽、没有痰血、没有胸痛、體重没減、胃口正常,但我本該早一點讓他再去做檢查,就像另一個病人當他消瘦時我懷疑他是胃癌卻什麼都查不出來,終於在三個月後復查發現肺癌。而我也同時回憶起當年在內地,由我們几個子女陪著父親去做檢查,由我來告訴父親的主診醫生檢查結果的情景。他的年齡和父親相若,我直把他當作父輩,現在卻如此殘忍地告訴他真相﹗

我開始著手帮潘先生轉介醫師,建議他去找擅長治療腫瘤的程醫師,因為我治療腫瘤的經驗不多,也因為我不想面對一個這麼熟悉而鮮活的生命在我面前逐漸枯萎消瘦終至離去的過程。他開始在程醫師那裡看病,偶而因為不方便去覆診就近來找我。我聽他說經過測試,可以免費參加港大一個關於標靶藥物治療肺癌的臨床試驗,後來又說因為他的前列腺癌的病史無法參加試驗。他也因此放棄了標靶治療,而把希望都寄托在中醫身上。

直到2015年11月,潘先生突然因為胸水增多引起氣喘入院,他開始決定自費使用標靶藥,也不再去程醫師那裡而找我繼續調養,我只能勉為其難。但在服用標靶藥一段時間後又出現肝功能异常不得不減量及停藥。

在這段期間,潘先生的體重開始逐漸下降,胃口也下降,最差的是睡眠,常常失眠,有時不得不靠安眠藥,另外就是總覺得疲勞,其他的症狀相對都比較輕。而他除了入院的日子,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堅持上班的。我曾勸說他退休,他卻笑笑說不行,手停口停啊。雖然貴為各行各業佼佼者,律師收入不菲,但是面對這種不知何時結束的戰爭,他也不得不多作打算啊﹗但是我覺得他堅持上班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在當前的情況下他很需要一些精神寄托來排解對疾病的焦慮和恐惧。只是我看來,工作無疑增加了他的壓力,始終對治療有影響的。後來他終體力的下降改為半日工作。我問他打算何時退休,他笑說直到死的那一天吧﹗

後來因為標靶藥引起的肝功能損傷及療效不理想,西醫又建議潘先生改用化療藥,服用中藥的次數相對減少了。由這時開始,症狀開始多了起來,有時脅痛有時腹痛,需要用止痛藥了;胃口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消瘦;精神越來越差,說話也没什麼氣力了,開始跟我說現在是見一次少一次了。他最後一次來見我是6月下旬,由家人陪著來的。他到診室低聲跟我說,前几天有一個晚上彻夜不眠,因為深感痛苦而想從樓上一躍而下,剛好被家人發現了,送了他去醫院,在精神科住了几天剛出院。我帮他做了針灸開了藥,這次走後就再没見到他了。

六七月,夏天,是肺病病人比較難過的一個節點,相信他已於這個夏天離去。他說信仰佛教,願他已往生淨土,謹以此文紀念。也以此文提醒自己,行醫當小心謹慎,多思多慮,謹防誤診漏診。